月光下的旧梦

文/朱善东

仲秋的风总带着几分特别的意趣，不像春日的风那般软绵得让人犯困，也不似冬日的风那般凛冽得刺人骨缝，它裹着些微的凉意，却又藏着恰到好处的温柔，从记忆深处那条土巷口悠悠吹来。风里最清晰的，是那股化不开的饼香，甜而不腻，酥而不燥，一闻到，就像按下了时光的回溯键，那些被岁月轻轻包裹的旧时光，便一下子鲜活起来。

小时候住的巷子不长，两边有青石板、大多是土路，常年的脚步磨得地面发亮，下雨天踩上去，像是巷子在低声诉说着故事。巷子两旁的房子大多是土墙草屋，有的上边稍有瓦。墙头上偶尔会冒出几枝爬藤植物，到了仲秋前后，有的还会开着细碎的小花，粉的、白的，点缀在土黄色的墙头，格外好看。我家就在巷子中间。

每年仲秋节前几天，巷子里的空气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。家家户户的窗棂里都会飘出淡淡的饼香，有的是豆沙味，有的是五仁味，还有的是芝麻味，各种香味混在一起，在巷子里弥漫着，勾得人心里发痒。而我最盼的，是父亲手里那八个一斤的团圆月饼。那月饼是在巷口拐角处的点心铺买的，铺子不大，木头柜台擦得很干净，柜台后面，整齐地码着各种点心，而仲秋前后，最显眼的就是那些用红纸包裹的月饼。红纸上面印着清晰的“嫦娥奔月”图案，嫦娥的衣袂飘飘，怀里抱着玉兔，周围还绕着淡淡的云纹，印得不算精致，却满是老时光的质朴与温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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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次父亲去买月饼，我都会巴巴地跟在后面。点心铺的王掌柜是个胖乎乎的老头，脸上总是挂着笑，看到父亲带着我来，就会笑着打趣：“又来给孩子买团圆饼啦？这孩子，眼睛都快黏在月饼上咯！”父亲也笑着应和，接过王掌柜递来的红纸包，那纸包沉甸甸的，还带着刚出炉的温度，饼香从纸缝里钻出来，直往我鼻子里钻。我忍不住伸手想去摸，父亲就会轻轻拍开我的手：“别急，回家再吃，要等月亮出来，咱们一家人一起分着吃。”

盼星星盼月亮，终于等到仲秋节的晚上。那天的晚饭总是格外丰盛，母亲会做一大桌子菜，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。院子里的老槐树下，早已摆好了一张小方桌，桌上放着母亲刚洗好的水果，还有那包被我惦记了好几天的月饼。炊烟在暮色里袅袅升起，渐渐与天边的晚霞融在一起，空气中满是饭菜的香味和饼香，那是家的味道，是安稳的味道。

等到月亮慢慢爬上来，整个巷子就被笼罩在一片奶黄的月色里。月亮特别圆，特别亮，像是被人用清水洗过一样，洒在巷子的路上，泛着淡淡的光。父亲会把红纸包打开，八个圆滚滚的月饼整齐地摆在盘子里，月饼皮上还印着简单的花纹，有的是“福”字，有的是花纹，轻轻一碰，就能感觉到外皮的酥脆。他会先拿起一个，掰开，分给我一半，再分给母亲一半，剩下的几个，就放在盘子里，等着我们慢慢吃。

我拿着那半块月饼，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。饼皮簌簌地掉在手里，酥得入口即化，里面的枣泥馅料绵密香甜，带着红枣特有的醇厚味道，一点也不齁人。那时候的我，总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，吃得满脸都是饼屑，母亲就会笑着拿毛巾给我擦脸，父亲则在一旁看着我们，眼神里满是温柔。

吃着月饼，巷子里的热闹劲儿也上来了。隔壁的二妮总是会端着一小盘她家做的点心跑过来，她比我小两岁，扎着两个羊角辫，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，格外可爱。“我妈做的豆沙糕，你尝尝！”她把盘子递到我面前，眼睛亮晶晶的。我也会把手里的月饼分她一半，两个人坐在小方桌旁，你一口我的月饼，我一口你的豆沙糕，笑声清脆地在院子里回荡，和着巷子里邻居们的寒暄声、远处传来的鸡鸣声，还有风吹过槐树叶的“沙沙”声，组成了仲秋夜最动听的乐章。

有时候，邻居们还会互相串门，张家婶子会拿着自家晒的花生过来，李家大叔会提着一壶刚泡好的茶，大家围坐在院子里，一边吃着点心，一边聊着天。话题无非是家里的琐事，地里的收成，孩子们的趣事，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，却满是烟火气。月亮挂在头顶，洒下温柔的光，把每个人的笑脸都照得格外清晰，那一刻，觉得时间好像变慢了，所有的烦恼都被这仲秋的月色和饼香融化了，只剩下满心的欢喜与安稳。

后来，我长大了，离开了那条土巷，去了外地。城市里的仲秋节很热闹，商场里摆满了各种包装精美的月饼，有冰皮的、流心的、巧克力味的，种类繁多，样子也精致，可我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每次看到那些月饼，我都会想起父亲手里那用红纸包裹的团圆饼，想起巷子里弥漫的饼香，想起二妮的笑声和邻居们的寒暄。

去年仲秋，我特意提前回了家。车子驶进熟悉的巷子，路还是老样子，只是两旁的房子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，墙头上的爬藤植物依旧茂盛，只是开的花好像比以前少了些。老点心铺还在，王掌柜已经换成了他的儿子，可柜台还是那老式的木头柜台，玻璃柜里的月饼，依旧是用红纸包裹着，上面印着“嫦娥奔月”的图案，和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。

我走进去，买了一包四个一斤的团圆饼，还是熟悉的红纸，熟悉的重量，熟悉的饼香，只不过八个改成了四个。走出铺子，欲询问同巷小时候的二妮哪去了，他们说已嫁到了南方，也有的说已离婚了。我听后很悲凉和失落，但愿祝她能像小时候那么快乐，扎着两个羊角辫，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……

晚上，还是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，小方桌摆上了母亲做的饭菜，盘子里放着我从点心铺买回来的月饼。父亲已经两鬓斑白，母亲因脑梗、心梗，手抖的更历害了，可他们看着我的眼神，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温柔。我拿起一个月饼，掰开，分给父亲和母亲，自己也咬了一口。

熟悉的酥皮，熟悉的枣泥馅，熟悉的香甜在唇齿间蔓延开来。那一刻，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，父亲带着我去买月饼，二妮跑过来分点心，邻居们围坐在一起聊天，奶黄的月色洒在院子里，饼香弥漫在空气中。原来，那些旧时光从来没有走远，它们就藏在这饼香里，藏在父亲的温度里，藏在二妮的嬉闹里，藏在仲秋夜的月色里，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

风又吹来了，带着仲秋的凉意和饼香，从记忆的巷口吹来。我知道，不管走多远，不管过多少年，这饼香都不会变，这旧梦也不会变。因为它承载着我最珍贵的童年记忆，承载着家的温暖，承载着那些充满烟火气的岁月。岁岁年年，仲秋依旧，饼香如故，梦也如故。

发布于：山东省